段正渠画里的很多景色都来自真实的地点,比如党河水库,定西云山,麻黄梁,靖边……这些地名蕴藏着遥远传说赋予的生命,它们的活力原本被漫长的历史掩埋,如今在画家默契的笔下苏醒,在隆隆的破土声中起身,变成画中的样子。风景似乎在作品里放声呼喊,它们释放出的能量让画面在轻薄的纸面延展出变幻的空间。我们难以分辨这能量究竟来自风景原本的样子,还是画家本人,或许它们就是这两者完美契合的产物。
另一些纸本以接近草稿的方式描绘了风景中的生活:两位妇女在一起和面,或者一家人在昏暗的灯光下陪伴做手工的母亲……画中的细节并不明朗,也许只有熟悉段正渠家乡生活的人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另一些场景具有鲜明的英雄主义或神话色彩:两个年轻人在巨浪中努力划桨控制着船身,三个船夫捉住了一条比人还要大的鲤鱼,另一张画里,一群人正在和一条更加巨大的鲤鱼搏斗,还把它拖上岸来……这些场景兼具神秘和自然的气息,令人相信这些场景并非来自虚构,而是取自一个完整的,由传说构成却几乎真实存在的世界。画家的笔触显得无比肯定,似乎在用写生的方式快速记录,如同摄影师拍下的记录式照片;画中人总是忙碌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画笔毫无察觉。当画里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这个形象往往以纪念碑式的姿态出现,有时甚至张开嘴望向远方,似乎在泠冽的风中呼喊,或者放声大笑。他的姿态和风景融为一体,随着画家的情绪而扭曲,显得朴实自然,充满内心的力量。他们毫无疑问是属于这片土地的人,代表着那里的山水和时间。
一些作品以古代遗迹和造像为内容。在画面的纬度里,画家并没有把它们当作静物来塑造,而是用刻画人物的笔法显现其精神。我们无法分辨这种精神属于画家,还是他刻画的对象。在关于石窟的画里,佛龛与周围的岩壁形成了跃动的整体。绘画的平面似乎具有最大程度的限制,但在视觉和感知的角度,它却能够帮助画中的物体摆脱一切时空的限制,往复流转;也许对段正渠来说,这才是造像真正的存在方式。巩义石窟寺里的佛像曾经庇佑着一个尚武,自信,优雅的北魏帝国,它不及唐宋辉煌,也不及秦汉悠久,却诠释了一段辉煌历史中深藏的高华气质,并给画家所在的土地带来永不消散的豪迈与浪漫。这种气息也许正是段正渠绘画的密码。
这些作品融合了画家的生活细节,以及在内心畅游的历史和传说,构成了现实与神话共存的世界。段正渠没有简单的抒情或表达个人感受,而是把自己变成了画中那个呼喊或欢笑的人,为自己所在的土地透露更加深远的力量。他展示着生养之地赋予自己的一切,同时化身为滋养画中世界的土壤。他把自己变成一个通道,一切现实与虚构,历史与神话都在其中穿行。于是,在塑造笔端世界的同时,他塑造了一个属于更广袤时空的自我。画中的人或物都像是由他们所在之处的一草一木生成,与那个世界浑然一体,相互回应,甚至转化。这与段正渠的画笔在纸上行走的方式是一致的:它们都显得坚定从容,线条与涂染交错,形体与空间随着情绪游走变换,用毫无犹豫的方式迎接彼此。每一笔都透露属于自己的,自信的存在方式。
段正渠的作品让人想起最初的表现主义绘画,它们都将自己的神经与某种表象背后的颤动相连,并让这种感知直达画面。但是,段正渠的画里没有蒙克那种源自主观情感的压抑,也没有德国画家那种源自历史伤痕的压迫,而是更多体现了以历史为源泉的浪漫主义情怀。简单来说,浪漫主义的核心诉求至少包括打破“西方”的“理性传统”,“道德规范”,以及“内在情感与精神的释放”【注1】。从当下新艺术的发展现状来说,段正渠的作品既不理会当代艺术的“理性传统”,也不遵循中国传统的规范,而是以个人经验为基础,挖掘自己的文化身份和情感;并以崇尚想像力的方式,表现对自我精神世界的认知。这种联系不体现在作品的内容或文本上,而是将自己的创作历程作为一个整体,融入到艺术生活中;只有如此,作为一位艺术家的自我与真实的性格才是相称的。这样的选择不是在了解当代艺术总体环境后的策略或妥协,而是需要艺术家对自己精神家园的自信,以及选择艺术和人生方式的勇气。如今,这样的选择并无现成的章法可循,他需要为自己的艺术制定法则,对一个注重主观感受的画家来说,这也并不困难,例如弗雷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就曾说,艺术家的感觉就是法则。段正渠先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前辈,笔者只能猜测,这样的选择一定是美妙的,他的整个艺术道路无疑带着令人喜悦的浪漫色彩。
另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在于,当我们在接近本质的层面谈论浪漫主义时,就必须澄清:欧洲传统里的浪漫主义与中国古代文人画的精神在核心上是一致的。从根源来看,欧洲启蒙思想本身也是受到了中国古代哲学的启发。在一个更加深远的线索中,段正渠的绘画与中国文人画一样,都受到了高古美术和精神气质的影响。他的绘画之所以与浪漫主义有关,并不是因为学习了欧洲的浪漫主义的形式,而是受到了中国古代美术的浪漫气息的熏陶。如果说文人画注重个人精神与风景的崇高相协调,并在自然中找到自我立场的最终归属,那么段正渠的绘画就在当下的风景中找到了新的精神依托。他的写生,叙事,或者虚构,都在探索对眼前风景的感知方式,并由此发现内心深处的文化脉搏。这种线索无关形式,却体现了一位艺术家的精神质地。画家的生命不仅取决于出生后的当下,还携带着遥远时空凝聚而成的基因,与土地,空气,世间万物相呼应。这样的基因存在于每个人身上,但段正渠在他的创作中发现了这一点,并找到了与自己土地的相处方式。实际上,他的土地不仅仅是他出生的家乡,还包括整个古代中国流传至今的残缺线索,那里应该是中国新艺术的精神源泉。
在2014年的夏天,中国与欧美的艺术都处在新的摸索阶段:摸索的重点已经无关艺术还具备怎样的可能性,因为历史的无数次经验证明,这样大而化之的问题只能把人们带入新一轮无关痛痒的学术辩论。观念与思想,曾经让艺术家找到了脱离形式禁锢的无限可能,而如今,这种形式之外的禁锢给艺术带来的伤害却比形式本身更加可怕,它的真正意义几乎堕落为商品化的哲史包装。当一轮世界艺术的表面繁荣随着市场的起伏而最终沉淀,意识形态自西向东的输出也开始遭遇自身逻辑的抵抗,真实的风景便逐渐水落石出:艺术鉴赏又回到了变革初期那种恐惧与混乱并存的状态。是的,当代艺术已经成为一种新的传统,艺术家需要重新脱离一切禁锢,再次变得无限自由,但既有的传统与当代成就却足以让最好的艺术家举步维艰。
潮流化与符号化的艺术已经画上句号,即便所谓的“中国元素”也是如此;在已经深度交融的世界艺术舞台上,艺术家必须首先成为漂泊的孤独个体,这一悖论就是当代艺术与现代艺术的最大区别。因此,个案的发现远远比塑造潮流更为诚实。如果我们回顾近十年在世界范围内涌现的艺术家个案,会发现他们的艺术特点几乎是毫无关联的,唯一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不仅具备千锤百炼之后无可取代的形式掌控力,还拥有足够的力量来肯定自己作为孤独个体所做出的选择。艺术家无论属于哪里,都必须在缺乏整体方向指引的情况下,在个体内心与文化脉络的深处确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并接受考验。
段正渠的作品在提示有关未来的,新的观看方式,而这一切的前提在于,作为观众,我们也需要在一个愈发容易令人迷失的文化环境中,发现与自己所在之处的深刻关系,以及它正在给我们带来怎样重要的精神财富。作为今天的个案,段正渠的作品会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逐渐显露它真正的价值。
注1:在伊塞亚.柏尔林(Isaiah Berlin)对浪漫主义的概括中,这些词显得最具代表性,详见:Isaiah Berlin,The Roots of Romanticis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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