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年大学毕业后一直不停地画。但东一下西一下,一直没有形成自己的面貌。一直到去了陕北之后,我才真正找到了感觉,这种情形才有了改变。
陕北民歌
第一次去陕北是在87年春天。出门一个星期后,或许受命运的驱使,我和两个朋友神使鬼差地来到米脂一个叫做圆则沟的地方,并在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乡家住下。那天晚上窑里挤满了看稀罕的人,劣质的香烟和刺鼻的酒味呛得人睁不开眼。聊着聊着就有些熟了,我们说想听老乡们唱酸曲曲,人们躲在灯影里吃吃地笑着,不好意思的推让着,沤迟了一会儿,突然就有人在黑暗中吼了开来。接着不用推让就一个个唱上了,窑洞里一下子像炸了锅一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重重地一击,多少年来寻觅的东西就这么无意中出现了。借着酒力,平日里麻木疲惫的人们扑撒开来,他们恢复了原有的血性,额头上脖子上暴着青筋,脸色涨的血红,放纵开黝黑粗糙的嗓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唱着自己的歌。这种撕肝裂胆的状态让我激动的直哆嗦。对我来说,这个地方,这个夜晚,一下子变的有了意义,这个晚上甚至成了我艺术的转折点。回来之后画了《山歌》,接着又画的《红崖圪岔山曲曲》,画的就是当时的情景。满窑洞的人红红火火的直唱到天亮。
再后来,就开始一趟趟往陕北跑。十几年来,陕北大大小小的地方几乎跑了个遍,也交下了不少陕北的朋友,认识了民间歌手王向荣,也听过民歌大王贺玉堂歌唱。与这些较为专业歌手相比,我更喜欢圆则沟乡民的嗓音,那种声音感动了我多少年。就着酸曲曲,我先后画了《东方红》、《二更半》、《十三里墩》、《走西口》、《亲嘴》……。90、91两年几乎天天都在吱吱呀呀的破录音机播放的酸曲中亢奋着,画着这一张,另一张的构想就想出来了,有时四、五张同时画。那时的创作状态真是好极了。
在榆林,王向荣把各种版本的《东方红》唱了又唱,如《荞麦花》、《骑白马》等,一色哥哥妹妹的情歌,直唱的天昏地暗。可能是因为《东方红》的曲调比较熟悉,王向荣又唱的格外动情,所以印象也就更深刻些。回来后画了《东方红》,画的还挺顺手。《东方红》是91年“二段”画展中最大的一幅,因为大,再加上背景一片大红,这幅画也就容易引起人的注意。但画的时候隐去了歌中情节,就画农民在放声高歌时的亢奋状态,我就是被那种状态着迷。后来有人善意地给它加上了“民间歌手李有源”,其实李有源的名字我想都没想过。
黑色和夜
黑色是我平时惯用的颜色。在我的画中几乎都有一个黑乎乎的背景。在陕北老在野外飘荡,所以少不了常常会走夜路。错过了钟点,一天一班的汽车开过了;从山沟里往回赶,估摸错了路程;本想在这个地方借宿,结果没能住上……于是当夜幕降临,也只有深更半夜满山价跑。
对我来说,陕北充满了神秘,尤其是陕北的夜晚。在陕北我有不少朋友,这些朋友都因有种种传闻而显得鬼气和古怪。他们常和我说起陕北的一些故事,把陕北也弄的神神道道的。对于那些故事,我将信将疑,但那种神秘的感觉我确实能感觉的到。白日里,光秃秃的黄土梁上了不见一个人,四下里高古一般,静的人发慌。夜里更是如此。在夜里奔走时,四周黑乎乎的,往前的路隐约可辨,而山只是些虚幻的影子。走着走着,会听到路边水库里的冰冻的“咔咔”的几声暗响;走着走着,会发现天地交接的地方奇怪地泛起一团亮光;冷不防还会有一声尖利的歌声传来,仿佛一道光划破了黑夜,也不知唱些什么,像一声哀叹就那么凄厉一下便和这黑夜融在了一起。黑夜里似乎包容太多无法知道的东西,田野静极了。你除了听到自己的心跳,还可以听到天的声音。以前老听人讲“天籁”,也不知指的是什么,只觉得挺神的两个字眼,在麻黄梁我终于听到了这种声音。这时,一种莫名的寂寞夹杂着一些无助的感觉就会悄然而至,你不知山背后那一片因何会发亮,你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昔何年……。我喜欢陕北这种沉沉的夜色,多年来我一直在揣摩着黑色给我的启示,并努力在画中表现这种感觉。《夜路》中,黑色渲染着画面的情绪和气氛,《十三里墩》、《走西口》中,黑色则成为一种抽象的背景,它包容了时间也包容了环境,成为主题有力的衬托。
天太冷了,就渴望着有火;夜太黑了,就渴望着光。所以在黑色的背景前面,除了突兀出现的人物,灯和火也出现了。有年春节在府谷,天又冷又黑,村里的人们把巨大的煤块堆成火塔点着,周围黑黢黢的,人们围着火,身上就映着火和夜的颜色。回来之后不久画了《北方》,将压抑和激情扭结在一起,混合成一种涌动的力量,此时燃烧的大火则成了一种象征和隐喻。《节日》和《北方》一样是张大画,由于人多场面大不好把握,前后画了两三年,画的累极了,可能是我所有作品中画的最艰难的一幅。来自空中的光亮,一明一暗的忽闪在人们脸上,把人闪的就像幽灵一样。他们仰望天空,正望着天空出现的奇迹。这些创作本身都来自于陕北的生活和民间的风俗,但我对生活和风俗本身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黑夜和照亮了黑夜的火光,借助这些表达我对原始生命力的赞美,和对神秘的一种敬畏。
关于黄河
91年“二段”画展时画了第一幅黄河,93年又画了一幅,黑色的波浪涌跃着。之后一直陆陆续续在画。有时想就那么一条船颠来倒去,那么一些波浪忽高忽低,同一题材的东西反复着画有意思吗?没有想太多就觉得不尽兴,没画过瘾,于是不画了不画了又画一张。一直在找那种粗砺的激荡的汹涌澎湃的感觉。
郑州的黄河像铺了一块黄布,做梦似地平着淌开,没劲。三门峡的黄河也不是心中的样子。87年去陕北时从壶口路过,一两里地就感到漫天飘下的水雾,天下黄河一壶收,瀑布的轰隆声如天边的闷雷,弄的山摇地动。河水泥浆一样翻滚着。确实被震撼了一下子。那时年轻好激动,来来回回在河边徜徉了许多,美美的抒了一下豪情。晚上睡在壶口边护桥老人的小屋里,涛声就从床底下传了来,折腾的整宵没睡着。后来发现电视里,电影里动不动就是那壶水,看多了倒觉的挺“行”(hang)的,也就不去惦记它了,但那声音和感受却留下了。88年冬天第二次去陕北时,串到了佳县。佳县是个石头城,县城盘踞在山的高处,黄河则在山脚下呜咽着流过。站在山上放眼远瞅,心胸猛地就开阔了。气势很大,望南望北感觉各不相同。下午时分佳县城把阴影投在黄河里,河水就映着了天的蓝色,而阳光则把河东的群山弄的一派辉煌。顺着羊肠小道往山下走,越往下走河的声音越大,到河边时,更觉的就像要出啥大事了,河的轰鸣隐含着某种警示震慑着人心。河边堆了许多卵石,石头把水弄的高高低低,扭曲着翻卷着,打着旋涡轰隆着就走了。在山上俯瞰时柔若绸缎的河水,怎么会有如此裂天崩地的力量?看的人都痴了。这力量不是看到的,而是听见的。这种充弥了晋陕峡谷几千万年的喧嚣声浪就是黄河灵魂的悲吟长啸么?多少年了,这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响着。
一开始画黄河只是做一种尝试,我以为它可以不像画人那样拘泥于形,可以放的开一点。谁知画惯了“硬”的东西,“软”的东西更难把握,于是就一遍遍的反复改反复画。随着越画越多,想停也停不下来了,心和手越来越放纵,画的黄河也越来越凶险,一定要弄的惊涛拍岸,让人提心吊胆才行。与黄河有关的作品,更多表达的是人物命中注定的无穷无尽的为了生活的挣扎和纠缠,以及在与自然的抗争中面无惧色的平静和乐观。
近几年
自87年画陕北开始,一画十几年。近几年,往陕北跑的少了,山西倒是去了三、四次。这可能是因为对陕北太熟悉了,所以就没有了新鲜的感觉。再者也想拓宽一下我的领地。实际上自95年以来,显示陕北地域特点的某种符号就已经在我的画中逐渐消失,我想把人放在更广阔一点的天地里去表现。02年春天,在临县克虎穿过黄河大桥,又到陕北的佳县城转了转,还在一个小酒馆里吃了顿酒。此时的佳县已远不是80年代、90年代的样子了。原来的渡口处架起的黄河大桥在浑黄的山河之间雪白的刺眼,也刺的人心里隐隐作痛。
虽然去的少了,但想的多了。许多记忆通过十来年时光的过滤,倒变的更醇厚,更意味深长了。这几年画的东西多了些神秘,有朋友开玩笑说有了幻现实主义的味道,也多了些平静,回忆的成分更多了。这应该和年龄环境的变化有关。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对农民的喜爱和尊重,对朴素和单纯的向往,对生命力的赞叹以及对蛮荒和神秘的敬畏也都没有改变。问题是我怎么去把握和表现这些东西,这可能是往后一个时期需要努力的方向。
2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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